2018年12月下旬,燕京学堂“中华文明的发展”课程实地调研在四川和重庆开展,本次调研由陆扬教授带队,通过走访川渝的历史人文景观,在现场与同学们共同感知巴蜀文化,本课程从历史学、宗教学、考古学、地理学、文学多个角度诠释中华文明的发展。本文作者为燕京学堂2018级学生王鑫。
十二月正是北京肃杀的冬季,走在燕园里随便说句话都能落地成冰。幸好托陆扬老师的福,一行人得以暂时南下避寒,入蜀游学。
此行三天,密度很大。在此生活了近二十年,仍觉得蜀地风土万象,片语难述。说味道,甜咸苦辣俱列其中;讲物候,雾雨风雷无有不包。千百年来,它既是民族最后的避难所,庇佑唐明皇直至民国学脉;也是异族文化的栖息地,埋藏蚕丛、鱼凫乃至三星堆的上古秘密;它还是华夏味蕾的酸菜坛,蜀人在卤水里泡大,一朝走出坛子,就成了这天下的盐。
这里的丰饶属于巴蜀大地。它是水,是土,也是人间。
一、 水
水是云遮剑门雨,是月落青衣堤,爽爽朗朗的清溪像银钩一样咬住三峡。暖湿的东南季风在大巴山打个盹儿,哗哗啦啦的夜雨就满了秋池,把几千年来的信纸都打得透湿透湿。《华阳国志》里写四川:“其地东接于巴,南接于越,北与秦分,西奄峨嶓。”盆地地形哺育了丰沛的水系,让蜀郡自古就和水结下了不解之缘。
古蜀时期,舒展的四川水系如同版图的静脉,既汩汩寄送思念,也向外运输巴蜀地区的经济和精神血液。李白在《送友人入蜀》里写蜀道:“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古时陆路如此之难,四川若再无江水相连,就应绝少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壮士与飞仙,不知要错失多少伟大的邂逅和探险!
然而,水又不只是连接,更是四川人的性命。
最初,四川的水远没有今天这般温柔驯良。每当岷江水泛,成都平原就成一片汪洋;时遇旱灾,则是赤地千里。这一切转变,都离不开都江堰。长期祸及西川、鲸吞良田的水患,成了泽养民生的福泉。
真正到访都江堰,不由为祖先的智慧惊奇。一行人过宝瓶口,穿飞沙堰,望鱼嘴堤。眼前,汹涌的江流一切为二,翠色江水迎面冲来,猛然撞石,飞珠百尺,碎玉四溅。
我突然想起我们一行从北京来、到成都去,长城与都江堰正好横陈两地,或许正如中华文明的两种面相。长城的建筑逻辑是标划界限,隔绝敌我戍卫皇权,这种精神向内收缩、向上服务;都江堰的建筑逻辑是引流灌溉,变害为利,润泽尽可能多的土壤,这种精神向外拓展、向下施惠。前者巍峨磅礴,气象恢宏,更上得了“台面”;后者像一个朴实的老母亲,两千多年默默埋头苦干,把涝灾不绝的川西大地抚养成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
二、 土
巴蜀先民在大地上耕作、行走、繁衍、栖息,看万亩良田孕育生机的四时肌理,听幼蚕口器摩挲桑叶的沙沙声响。他们的血脉和大地是相通的。此行所至的青城山和大足石刻,正是从土里长出的超越性。
位于成都的青城山是道教起源地之一,诸峰环峙,林木青翠。一行人乘舟涉水,拾级而上。目所能及皆是京城罕有的清幽。来到上清宫,山雾和道观的烟火缭绕升腾,难舍难分。蜀人祖先从土地间抬头,看到迢迢星汉,也在朦朦胧胧中,望见滚滚身后事。于是用泥土塑像,木石筑庙,完成了对形而上者的最初建构。
而位于重庆的大足石刻则是佛教的摩崖造像,建于唐宋。佛法西来,在中国完成了本土化的使命。这片石刻兼容并包,既可见忠孝的儒教思想,也陈列三清的道教形象。它对中国宗教史的研究是不可多得的财富。
“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陆游诗中提及的浣花溪畔正是杜甫当年住处。美国同学Vivek Pisharody中文很好,却也还是不认识这个“浣”字。我想了想还是只能向他解释成“flower-bathing stream”。不管怎么翻译,总可惜少了一缕属于古老中文的泥土气息。
走进杜甫草堂,原先破旧的一间茅草屋,世代修葺,如今竟然成了花木扶疏的典雅庭院。院中有一块石碑,其上镌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眼中,没有比这更感人的唐诗了。
记得初中语文老师讲《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不无埋怨地说:“一听‘剑外收蓟北’,马上就‘从巴峡穿巫峡’,溜得无影无踪。杜甫老头啊,四川对你这么好,太不够意思了!”我相信这嗔怪背后是川人的爱和不舍:在奴役的年代,我们无比珍惜这样的泥土诗人。拿草屋拿官职想留你,千年前却只给一个背影就走得匆忙。锦官城的江船火犹明,黄四娘家的花又盼遍了唐宋元明清。一时半会也没消息了,那就且把草堂留下吧,等你归家。
三、 人间
是水,是土,更是一片充满生活气的人间。
民国易君左有几句描绘成都生活的诗,淡雅写实,饶有趣味:
细雨成都路,微尘护落花。
据门撑古木,绕屋嗓栖鸦。
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
承平风味足,楚客独兴嗟。
晚上同学们一起去梨园看川剧。汪曾祺给川剧下了极高的评价,在他眼里,“川丑都有书卷气”。陆老师也说,古时川剧念白常由文人写作,高雅清新。
除了变脸、喷火、水袖等传统绝活,压轴上演的川剧小品《皮筋滚灯》尤其精彩。这出关于“怕老婆”的喜剧在成都童叟皆知。然而我看到的是这剧里的性别平等:夫妻经营生活,迁让是出自尊重,而非弱势。这一点,四川的“耙耳朵”们是深谙其道的。
在家庭之上,味觉是更普遍的人间体验。
在长于斯的十八年里,我记下了一些隐秘的食谱:三月椿树芽拌白肉,可以品尽春天;秋采红薯熬白粥,软糯香甜,相得益彰……味觉审美是没有门槛的,下肚只叹人间太值得。
美国女生Amaris Olguin在成都过了两天后总结说,“我觉得四川的辣不只是辣,是辣和其他味道的混合。这和我在中国其他地方吃过的都不一样。”她是对的。真正的川菜远不止于辣,而是丰富味道的奇妙杂糅:麻、甜、咸、酸、鱼香、糊辣、椒盐……巴蜀的活力正与之同源。
人间浓味,在火锅。
火锅里有蜀地的大乾坤:食料不分荤素,在一锅红尘里同走一遭,身上便有滋有味,黯淡颜色顿时鲜活起来。沸油濯身,难改本质。浮沉上下,终有熟时。汤料吞吐,常品常新,正如这里的生活和人们。这口氤氲的热气和浓烈的香味,曾为巴蜀人间写下过多么温柔的注脚,曾在北国的寒冬里陪伴我完成多少次家的想象。
人间淡味,则在茶。
来到成都人民公园,步入鹤鸣茶馆,艳阳高照,茶桌早已细密地罗织在一起。闲谈说笑,噼里啪啦地荡开在百千盏茶杯沿。好不热闹!张恨水曾在《成都杂感》中叹道:“成都茶馆冠天下,蓉城人士之上茶馆,其需要有胜于油盐小菜和煤者。”四川茶馆热热闹闹,天下宾朋形形色色,进进出出。于是阶级贫富、文教高下种种差异好像都在杯盏茶水中得到了暂时的休眠和弥合。川茶了不得啊!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性情。千百年来,四川盆地如同驻扎在欧亚大陆上的温暖鸟窝,为落荒而逃者提供最后慰藉,为离经叛道者指引探索天地,也曾一次次为中华开风气之先。在这个内卷化的时代,它颜色鲜明,保留下残存一丝道家气质的精神空间。它托举你的豪情壮志,怜悯你的挫败而还。它知道,跟着长江滔滔东去的,必会随着季风缓缓归来。
这片土地见过多少帝王将相,就听过多少锅碗瓢盆;饮过几口玉液琼浆,就咽过几口粗茶淡饭。它不拒斥每一种味道,不低看每一句方言。于是四海风月,可聚一川。
蜀人从天下来,到天下去。此中的大气、包容、自信,正像这里的万千风物:
酸甜苦辣都有味,
水土苍生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