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5日，艺术家、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徐冰为北京大学燕京学堂的同学们带来了题为“失去坐标的时代已然到来！”的讲座，本次讲座为燕京学堂2024—2025年必修课“中国专题系列讲座”的第八讲，由燕京学堂院长董强主持。

采访札记

在讲座之前的采访中，徐冰教授首先谈及“问题”与“艺术”的关系，指出艺术灵感并非源自艺术系统内部，而是来自系统之外的时代变化与社会现场。他认为，艺术的核心在于艺术家对时代的敏感性及改造旧艺术方法论的能力，艺术的形态和呈现方式随着科技与文明的演变而不断变化。徐冰教授提到，大师们的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它们在特定时代表达了前所未有的观点，这些观点和表达方式也随时代变迁而不断更新。因此，艺术家的创作不应局限于艺术史或系统内部逻辑，而应关注艺术系统之外的时代新问题。艺术风格的核心在于敏锐洞察时代变迁，而非固守艺术本身。

徐冰教授接着探讨了AI与艺术创作的关系。他指出，人类大脑和AI智能都在不断发展，且都没有明确的上限，因此存在着无限可能。AI由于技法和算法的细腻程度上，在技术上可以超越许多历史上的艺术大师。然而，艺术的核心在于其原创力和灵感，这是目前AI难以取代的。徐冰教授认为，AI技术的兴起促使艺术家们深入辨析技术与艺术的界限，思考艺术的本质及其价值所在。生物人独有的感官体验，如温度、触感、气味、美感等，是AI难以替代的。他强调，随着AI和艺术的并行发展，艺术的重要性愈发凸显，因为AI将会更强劲地发展，人类文明需要在AI与艺术的互动中找到平衡，共同推动文明发展。

徐冰教授还探讨了未来艺术创作者的培养。他指出，人类正面临着旧有文明被新阶段文明替代的挑战，旧有的概念似乎开始失效，各种价值取向都处在被颠覆的关键时刻。以太空艺术项目为例，该项目的参与者涵盖科学家、艺术家和高中生，他们的参与展示了新时代艺术创作的无限可能性。徐冰教授进一步反思了艺术教育体系，并提出了教师角色、知识传递和学生接受能力等问题。他强调艺术家在处理艺术与社会现实关系时的经验是可以传承和教导的，这也是唯一可教的内容。艺术家的经验可以为学生提供独特的借鉴与启发，而学生在接受信息方面往往比老师更有优势。这样的互动关系让艺术教育变得更加复杂而值得深思。

讲座回眸

在讲座中，徐冰教授以“失去坐标的时代”开篇，直言当下的世界正经历前所未有的混沌。人类积累数千年的文明体系开始失效，新技术的涌现、概念的迭代、命名的重构，迫使每个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重新寻找方向。艺术家作为“爱想事情的手艺人”，在工作室的实践中不断打磨思想，试图用独特的形式化解时代的困惑。

徐冰教授认为，艺术的动力源于对未知的敏锐感知。他回顾了“9·11”事件后收集曼哈顿世贸双子塔废墟的尘埃创作《何处惹尘埃》这一作品的思想历程。艺术家的创作始终在挑战传统方法论，寻找“不属于任何领域”的表达方式，以此来回应时代的重大转折。那些落定在展厅地板上的尘埃看似充满禅意和美感，却时刻面临着被外力彻底改变存在形式的可能，“一阵风刮过，整个世界就会改变”，从而寓示着人类生存境遇的无常和困顿。这一作品定格了出艺术家对于事件的独特视角。

在回应技术变革对艺术创作与人类生存影响这一母题时，徐冰教授指出，面对人工智能生成技术的冲击，传统的文明实践与社会价值系统遭遇了空前的挑战，人类彷佛进入了一个“重启的原始时代”，在崭新的起点上直面对未知事物的探索。通过对《蜻蜓之眼》的剪辑过程的追溯，徐冰教授探讨了监控技术如何颠覆了传统电影叙事方式：真实与表演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当个体无意识的行为被监控技术记录下来时，社交中的“表演性”与真实的界线又该如何界定？

面对未知的后果，徐冰教授坦言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家的“饭碗”正面临着威胁。然而，正是因为这种危机意识的存在，艺术家必须追问艺术创造力的源泉——生物人类的情感、身体的温度、对复杂关系的直觉、美感，这些AI至少在短期内难以复制的要素是否就是艺术创作的核心来源？为此，他以《人工智能无限电影》为例，指出虽然AI能生成超越人类狭隘性的影像作品，但未来的艺术仍将是“自然人与AI相互较劲”的产物。

在讲座的后半部分，徐冰教授介绍了他近年来在太空艺术领域的探索经历。得益于社会资本涌入与商业航空公司兴起所带来的产业契机，艺术与太空科技彼此介入的跨界融合如今已成为了现实可能。徐冰教授认为，太空艺术的实践给思维注入的新参照数据，有助于我们揭示艺术的本质，而且表明人类对美的感知并不仅不依赖于成功的结果，而源于对未知的敬畏之心。他举例说明，此前搭载“天书魔方”的火箭发射失败，但火箭残骸坠地后形成的环形山却意外成为震撼的“大地艺术”。开启艺术家新的思考，是否可以有“领养艺术”或“认领艺术”？

最后，徐冰教授介绍了当前蓬勃发展的《徐冰艺术卫星创作驻留项目》的进展。得益于“瓢虫一号”艺术卫星的启发，他希望能够进一步搭建起一个开放的创作平台，以拓展太空艺术的更大可能。“瓢虫一号”卫星在绕地球时投射各国文字，映射出语言背后的权力失衡与地缘政治的复杂性；而卫星老化坠毁的过程，则隐喻技术生命的短暂与不可避免的命运终结。徐冰教授强调，太空艺术不仅是对未来艺术可能性的向外探索和想象，更是一面回望地球的镜子，它为人类提供了一个重新审视自身文明的视角。

师生互动

Q: 在您的创作兼收并蓄了东西方哲学与宗教的要素。您如何看待不同文明体系与价值观念在艺术创作中所产生的影响，以及它们之间对话与交融的前景？

A: 从人类文明的共通性角度来看，不同的文明和宗教的价值内核往往具有相似性。然而，不同族群和社会对事物的概念认定和命名系统从初始起就存在差异。这一点在我们学习第二语言时都有所体会。又如图像史上著名的“鸭兔同图”所揭示的二象性，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价值本位上的分歧与争辩。艺术的价值在于它能够还原人类文明表象背后人性更加恒定、常态、共性的部分，从而促进多元文明与价值体系的对话。

Q: 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对您的创作灵感产生了哪些影响？如何理解AI时代语言文字在艺术创作中的位置？

A: 维特根斯坦对语言与人类思维关系产生重要影响，而我同时对他早期哲学与的晚期哲学著作中展现出其艺术家面向，他对符号与语言本质的阐述浓厚的思辨色彩，却是通过独有的文字表述形式完成的，这些对我来说作为一种思想资源有助于艺术家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认识。我一直以来对中文的符号系统和语言文字抱有特别的兴趣。人工智能生成技术的发展展示出汉字在思想表达与信息传输上的优势，挑战了既往刻板印象中对中文“隔绝”和“落后”的认识。在未来的艺术创作中，如何更好地挖掘汉字背后层层嵌套的语义故事，将提供更宽广的探讨空间，也将是艺术持续关注的兴趣焦点。

采访/文字：李独怡

讲座内容整理：肇冠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