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大学燕京学堂的课堂上，一件古代艺术品的图像被投影在屏幕上，跨越千年的色彩依然鲜活。一位学生举手提问，话题从颜料的来源延伸至背后的文化交流，讨论逐渐深入。刘晨老师循着问题，将艺术品的细节与更广阔的历史脉络相连——这样的场景，在她的“中国艺术史”课堂上并不罕见。

刘晨老师是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助理教授、副院长，她在燕京学堂开设的这门课程，并不局限于讲解艺术风格或技法，而是引导学生透过作品，观察背后的历史演变与社会变迁。无论是外国学生带来的跨文化视角，还是中国学生基于本土经验的思考，在这里，艺术成为理解历史与社会的一扇窗，课堂则成为不同文化背景碰撞与交融的空间。

对话刘晨老师

Q：您的课程“中国艺术史”跨越了从秦代至当代的两千余年艺术史历程，同时强调将艺术作品置于社会语境与广义文化背景中解读。在您看来，中国艺术史研究为何需要超越单纯的风格分析，而格外注重其与社会、文化的互动？

A：课程最初采用传统中国美术史的教学框架。但后来我发现，一方面，绝大多数学生对中国历史及中国艺术的认知基础较为薄弱，直接按通史脉络讲授会让他们在掌握整体发展线索时面临较大困难。另一方面，从我们的人才培养目标来看，并不要求学生成为中国艺术史的“专才”。

于是，我的教学思路逐渐转向以具体艺术品为切入点，引导学生通过艺术作品观察中国社会。相较于单纯聚焦专业领域内的图像分析或风格演变，我更希望学生能透过艺术品窥见中国社会与历史的深层脉络。因此，无论是课堂讲授还是课外作业研究，我都着重强调这一维度——不是就艺术论艺术，而是通过艺术看社会。

Q：您如何帮助外国同学更好地理解中国艺术，如何平衡课程的“本土视角”与“全球视野”？

A：许多留学生初入课堂时不太自信，常常因文化差异而怯于表达。为此，我会分享两个对我影响深远的观点来鼓励他们。

第一个观点是“过往即异邦”：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过去都是陌生的“异乡”，那个时代的文化特征与认知逻辑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即便身为文化延续者，当我们带着现代观念回溯历史时，反而可能被“有色眼镜”误导。某种程度上，一无所知的“空白视角”或许更能帮助我们不带预设地去观察历史。

第二个启发来自汉学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的经历。他在上世纪90年代北京的一场清史研讨会上，曾因外国学者身份陷入自我怀疑。当时清史专家朱维铮教授用“房屋与窗户”作喻鼓励他：“你想象中国是一个仅有一扇窗户的房间。我坐在房间里面，屋里的一切都在我的目光之中，而你在房间外头，只能透过窗户看见屋里的景象。我可以告诉你屋内的每一个细节，但无法告诉你房间所处的位置。这一点只有你才能告诉我。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历史研究需要外国学者。”我想，燕京学堂的文科教育恰如这种“屋内屋外交织”的培养模式：在细节与整体、本土与全球的张力及对话中，引导学生打破“熟悉”与“陌生”的二元壁垒，以更立体的维度理解中国艺术。

Q：中国学生已经对中国艺术有所了解，那么您如何调整您的课程内容来回应学生的兴趣变化与艺术史领域的新发现？这对您本人的研究是否也有帮助？

A：近年来，我的教学虽仍以朝代史为叙事框架，但不再追求对每个时期艺术史的全面覆盖，而是精选关键艺术品作为切入点。在课堂中，我会先引导学生抛开理性分析，回归艺术最本质的感性体验——无论是绘画、瓷器、建筑，还是其他艺术形式，先去捕捉这些被今人称为 “艺术”的对象在直观层面带来的触动与感悟。这是因为，艺术在其原生语境及后世观看历程中，最真实的体验始终是理解其价值的核心切口。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深入探讨这些艺术品的生产机制、流通脉络及其产生的多元影响，尤其是思想史、社会经济史等维度的深层关联。学生们往往能依托自身熟悉的文化背景与知识储备，在讨论中引入独特视角、提出富有启发性的问题，也为我个人的学术探索注入新的思考方向。

Q：您如何在课程中促进更有效的文化对话？燕京学堂学生的跨学科和跨文化背景又为课程带来了哪些亮点？

A：在课程中，我鼓励学生从自身熟悉的文化艺术出发进行比较，帮助他们以既有知识为支点，自然切入对中国艺术的理解。在这一过程中，学生们常带来充满启发性的探索成果。

曾有学生将18世纪意大利传教士画家郎世宁（Giuseppe Castiglione）与德国巴伐利亚画家卢根达斯（Georg Philipp Rugendas）的作品展开比较。二者同处18世纪，文化根基相近，且均接受过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绘画技法训练。但郎世宁来华后服务于清廷，在全然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创作。学生聚焦于两人对“战图”题材的描绘——卢根达斯以擅长军事题材闻名，而郎世宁为乾隆绘制《平定西域战图》，虽技法基底相似，却因赞助人身份、文化语境的差异，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视觉叙事。

另一些对艺术史接触较少的学生，则从更宽泛的文化现象切入。例如，有学生以1998年好莱坞动画《花木兰》中的“龙”形象为例，分析其如何调和中国本土龙的祥瑞意象与欧美语境中“恶龙”的传统认知。这种观察并非仅仅停留在图像表层，更洞见其作为全球化语境中文化冲突与调和的缩影。我很高兴看到学堂学生有这样的责任与担当，主动承担起将“在地语言”推向世界的使命。

Q：课程要求学生在期末作业中选择一件中国艺术品并分析其社会文化背景，许多学生可能是首次接触中国艺术的复杂语境。在指导学生课程作业时，您如何帮助他们从“陌生视角”转化为“深度理解”？

A：在布置作业时，我主要希望激发学生关注艺术品的热情。课堂时间有限，我始终将其视为“师傅领进门”的契机，为学生打开艺术世界的大门。我也鼓励学生在课余时间真正去接触艺术品，而非仅在课堂上跟随我的思路理解中国艺术的架构。

在课堂上，我会先帮助同学们搭建基础框架，引导他们从艺术品的材质、风格、赞助人、时代背景、尺寸、颜色等客观要素入手，对作品本身进行观摩考量。在基础认知之上，我会鼓励学生关注作品的特殊之处，肯定不同观点的独特性。

例如，在讲解《宪宗行乐图》时，有学生对画中的太监感兴趣，进而研究明代太监在艺术生产中的作用，深入发现北京法海寺等由明代权宦捐资修建的庙宇。这种由学生自主观察引发的研究，能让他们找到自己感兴趣的分析对象，形成持续性的个人理解。我期望这门课程不是系统性地灌输知识，而是一个开启艺术探索的窗口，让学生在生活和调研中留意到原本可能忽视的艺术存在。

Q：您本科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后赴美深造并获得艺术史硕博学位。从北京大学到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不同的学术环境和导师风格，给您的学习和研究带来了哪些不同的体验？

A：本科阶段，我在北大哲学系接受了扎实的学科基础训练，系统学习了中西哲学史、逻辑学等，为我建立了完整的知识架构。赴美攻读艺术史时，硕士阶段需修完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和近现代四个模块课程，构建起全面的西方艺术史知识体系。这段经历让我即便主攻中国美术史，回国后也能胜任西方美术史等课程教学，感受到知识架构的互通性。

此外，硕博阶段的学术规范训练令我印象深刻。当时学校仍保留纸质稿审查传统，格式办公室用标尺逐页测量页边距、行距，连段落缩进都需精确到毫米。反复修改的过程虽耗时，却让我养成严谨的学术习惯。

我的导师Claudia Brown对我的影响至关重要。从硕士到博士，她始终以鼓励的方式指导我的研究，从未批评否定，而是从建设性角度提出改进建议。这种正向激励环境塑造了我的学术自信，也深刻影响了我的教学风格，在不知不觉间将这种学术精神代代传承。

学子心声

Daniel Coelho Barbosa（巴西，燕京学堂2023级学生）：“中国艺术史”这门课为我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契机，让我得以跳出自身知识领域，从全新视角探索中国。我不仅通过艺术表达了解中国，还借助艺术反思社会现象。期末课题是探索独特艺术流派或艺术作品的绝佳机会，能增进学生对中国文化的认知与理解。我强烈推荐这门课！

Audrey Lipsey（美国，燕京学堂2024级学生）：刘晨老师的授课非常精彩。课堂上，她会展示大量生动的照片来和我们互动，总是耐心又愉快地解答我们的问题，还积极鼓励我们参与课堂讨论。课程内容既充满趣味，又具有一定的挑战性，但对于像我这样的初学者来说，并非遥不可及。我非常喜欢这门课！

Cristian de Silveira（巴西，燕京学堂2023级学生）：在燕京学堂读研一时，我选修了这门课程。当时我满怀期待，毕竟本科阶段我从未上过一门专门聚焦中国艺术传统的课。实际的学习体验着实超出了我的预期。每节课都聚焦于中国的一个历史时期，这让我能系统地了解不同阶段的文化发展脉络，并有机会思考未来当学者深入研究时想要专注的领域。

到了第二年，我有幸担任了这门课程的助教，并有机会在课堂上分享我在燕京学堂期间的研究成果。得到她的点评和反馈，对我未来的学术道路而言，也是极为宝贵的经历。无论是课程内容本身，还是刘晨老师所采用的教学方法，我都极为推荐！

夏诗仪（中国，燕京学堂2023级学生）：“中国艺术史”这门课程为我开启了一扇发现中国艺术杰作精髓的大门，还让我学到了一些分析艺术品的基础知识，对于像我这样与艺术和历史专业完全不沾边的学生来说，这些知识非常新鲜。虽然我的专业方向是经济与管理，但我非常喜欢刘晨老师的授课内容，不仅涵盖了艺术知识，还包括如何理解美以及培养审美观念的方法。我特别感激刘晨老师，觉得自己能上这门课太幸运了。

另外，我也从同学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课堂上的展示是我听过的最鼓舞人心的学生展示之一。之所以效果那么好，是因为要求比较灵活，让我们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在研究领域和文化理解方面的优势，最终呈现出一场真正的跨学科、跨文化交流盛宴。我特别珍惜这段美好的经历。

Nick Corvino（美国，燕京学堂2023级学生）：我在燕京学堂修读的“中国艺术”课程，是我学术生涯中知识收获最多、文化触动最深的一门课。刚开始，我觉得这门课只是一门艺术史课，可学着学着，它慢慢变成了一场深入的探究，让我们去了解艺术表达是怎么既像镜子一样反映中国复杂的历史进程，又像催化剂一样推动它发展的。这门课把视觉分析和社会政治背景结合在一起教学，这种新方法让我们对艺术有了传统艺术课程里学不到的深刻认识。

这门课程特别强调借助艺术媒介来开展跨文化对话，这打破了我以往对文化边界和艺术影响的固有认知。我们探讨了丝绸之路如何不仅促进了商品的流通，更推动了美学思想的交流，追溯了波斯图案如何融入中国纺织品，以及佛教图像如何适应本土审美偏好。对在全球语境下创作的当代中国艺术家的研究，进一步印证了文化交流对艺术表达的持续塑造作用。通过分析艺术家的作品，我认识到现代中国艺术如何在坚守鲜明的中国哲学底蕴的同时，搭建起连接东西方美学传统的桥梁。

刘晨老师开设的“中国艺术史”课程系统梳理从秦代至20世纪的艺术发展脉络，构建艺术史与社会文化交融的分析框架。课程聚焦中国艺术风格的独特演变，解析不同时期代表性作品如何反映社会结构、哲学思想与审美变迁，并探讨其在全球艺术语境中的价值与对话。

文字整理：杨深深、杜涛、李独怡

视频：崔潇云、吴洋、徐雨薇、Andrew Rule、李傲雪、王禹潼、沙童

策划：杜涛、苟娟、吴沛家、陈倩豫、Cristian de Silvei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