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园四院的教室里，大家围坐成一圈，谢侃侃老师正引领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突破思维的边界。当学生停留在“是什么”的表面描述时，他总能一针见血地追问：“所以呢？”——这句简洁有力的提问，推动大家从现象表层潜入问题本质，在跨文化语境中不断锤炼真正的研究意识。
谢侃侃老师是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的长聘副教授，他在燕京学堂开设的“批判性思维与学术写作”不仅是一门写作课，更是一场思维革命。他融合多国学术传统，构建了一个互助共进的“学术共同体”。正如学生所言，这门课虽不直接给出研究主题，却赋予了他们完成高质量学术研究的全部能力——从精准提问到有效表达，让青年学子真正成长为具备批判性共情能力的“文化译者”。
对话谢侃侃老师
Q：在您的课程中，学生的写作任务贯穿始终。结合您的授课体验，学术写作哪些环节（如提出研究问题、文献综述、方法论阐述等）对学堂学生具有挑战性？您如何引导多元背景、不同专业兴趣的学生完成写作训练？
A：我总是在课上鼓励学生培养起良好的问题意识，提出清晰而有价值的研究问题。对大部分学生来说，确立研究对象（what）并不困难，但要通过提问来体现出研究对象背后的深层意涵（so what），并且清晰地表述出来却是充满挑战的。形成挑战的原因多种多样：有的学生刚接触研究话题不久，对如何发问、如何行文不是特别清楚，这就需要作者把自己的初步想法拿出来，让大家一起头脑风暴，在众多可能性中确定可行的研究方向；另有一些学生对研究话题已经有了相当的积累，甚至可以说在某些领域“陷得过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得鼓励学生从狭窄的话题中“抽身”，杜绝术语堆砌和“自说自话”，用精炼的语言把核心思想呈现出来，找到话题在更广维度上的学术意义。在上述两种情境中，我都会强调“有效表达”的重要性，因为无论是在口头交流还是学术写作中，信息发出者都需要找到行之有效的方式，让信息接受者产生共鸣。
Q：“批判性思维”常被视为方法论，您课程中更强调其作为“思维习惯”的养成。在全球化与信息爆炸的环境下，如何培养全球学生的问题意识与批判性思考能力？
A：确实，近些年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让高等教育的形式、内容、目的都经历了深刻的变革。在信息爆炸的环境下，过去一直存在的信息匮乏问题似乎不再需要特别担忧了，而错误消息、假消息却成为越来越严峻的挑战。燕京学堂学生的多元背景和全球眼光决定了他们早已具备了极好的信息搜索能力，我们在课堂上自然也就不必再大费周章地锻炼他们这方面的技能。与之相对，我们更强调帮助学生形成批判性思维，增强他们去伪存真、从多维度入手去处理信息的能力。例如，我会鼓励学生打破思维惯性，把他们在各自文化中习以为常或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放到跨文化语境中进行剖析，看看他们根据经验形成的认知和解释框架是否能够经得起学术逻辑的推敲。再比如，我们经常会对各种“叙事（narrative）”进行批判性分析，既要“顺着纹理读（reading along the grain）”看作者的写作意图，也要结合具体语境，“逆着纹理读（reading against the grain）”，反思作者“为什么非得这么说”或“为什么不那么说”。
Q：“写作是学术同理心的实践”，您在指导学堂学生的英文写作时，如何帮助引导学生跨越不同学术传统，通过语言转换找到英文论文撰写的“隐性逻辑”？
A：燕京学堂同学的英文能力都很出众，不少选修我写作课的学生母语就是英语，所以我在学期一开始的时候就会跟大家强调，这门课程的目的不在于“教英语”，而是训练大家在跨文化语境中的思维组织和学术表达能力。许多亚洲学生对自己所写的话题具有强烈的“不确定感”，因此在写作时耗费大量笔墨进行背景铺垫，以为只有铺垫清楚了才能提出有效的研究问题。殊不知，这样的写法经常事倍功半，让读者读迟迟无法触及核心论点。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建议学生在写作中“开门见山”，先点好题再逐步展开。而一些母语是英文的学生则过于“放飞自我”，不断地在写作中进行脱口秀式的“丢包袱”，以为自己所熟悉的欧美本土文化典故不用解释就能直接被人理解。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建议学生试试“自我翻译”，调整晦涩的表达方式，直至让读者产生共鸣。
Q：学堂学生反馈在您的课程中通过写作重构了对自身文化的理解，您能否具体分享一些教学方策略，说明您是如何引导学生通过写作来实现这种对自身文化的重新理解的？
A：在文化人类学的入门阶段，学生们都会接触到一个叫“民族中心主义（ethnocentrism）”的重要概念，指的是人们往往以本民族的文化、价值观、信仰、习俗等作为标准，去衡量并评价其他民族的文化和行为。虽然 “民族中心主义”在日常生活中似乎是一种难以避免的“人之常情”，但在文化研究的学术语境中，我们必须使用批判性的眼光去反思这种思维定式，否则就会不自觉地形成一种“文化沙文主义”。在写作课上，我会引导学生们建立一套比较的分析框架，把看似特殊且不可比拟的表征和问题放到跨文化的语境当中去阐释。通常，学生们很容易就能建立起一套基于中国经验及其文化认知的比较体系，有时也能利用所掌握的学术理论话语进行进一步分析，但这还远远不够。学生还要不断反思自身或所属群体所存在的主观性（subjectivity），以及研究者相对其研究对象的位置（positionality），进而在视角变换中找到合适的解读方法。
Q：您长期在东南亚、西欧、北美等地搜集档案或开展实地调研，是否受到您导师的影响？在您与导师的长期学术互动中，令您印象最深刻的治学理念是什么？如今您在指导学生论文时，是否也会沿用这种理念，形成一种跨越代际的“方法论”？
A：就这门写作课来说，它或许是好几种影响共同作用的产物：康奈尔大学的东南亚史写作课、加州大学体系的博士论文工作坊、北大外院学术写作规范课，以及我在印尼苏拉威西农村学到的gotong-royong（邻里互助）精神。很显然，这些影响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但其中的一个共性是明确的，即它们都体现了“共同体（community）”的重要性。很多人认为写作是一个非常个人化的事情，好像深邃的思想（尤其在人文领域）只能通过个人钻研的方式才能被有效书写出来似的。但在海外学习、研究的经历使我意识到，学术写作是一个无法脱离“共同体”而独立存在的实践活动。大到遍布全球的学者网络，小到身边的三五同窗，各种形式的“共同体”无时不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也是为什么我坚信“闭门造车”不是推进学术写作的理想方式，我也因此在自己教授的学术写作课上不断强调交流、分享、互助的重要意义。
Q：作为一名区域研究的学者，您认为区域研究的优势有哪些？在民族主义回潮的当下，区域研究者如何扮演“文化译者”角色？
A：在我看来，区域研究学者最大的优势在于其对他者“共情”的能力。通过扎实的语言训练、深入的文化浸润、长时间的在地学习生活体验，区域研究学者们具备较强把握并运用“本地知识”的能力，相较居于象牙塔的同行们有着更强的文化敏感性，这与燕京学堂的培养目标是一致的。在当前民族主义回潮、民粹主义抬头、逆全球化愈演愈烈的大背景下，青年学子愿意踏出自身文化舒适区，勇于拥抱不确定性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我认为，燕京学堂的学生和我们这些长期从事区域研究的学者们都需要进一步增强定力，不断思考自身与社会、国家、世界之间的关系。“文化译者”要做的不仅仅是进行简单的语言切换和交流模式的机械转码，更要发挥自己的文化敏感性和共情能力，对我们所处的大环境进行必要的批判性反思与解读。也希望我这门“批判性思维与学术写作”能够在这方面尽一点绵薄之力。
学子心声
Camille Thompson（美国，燕京学堂2023级学生）：谢侃侃老师是燕京学堂特别受欢迎的老师，他对我们研究的每个课题都充满热情，给出的反馈既细致又到位，总能帮我们把研究做得更深入。去年我选修了他的“批判性思维与学术写作”，这门课教会了我们如何更好地规划和完成学术论文。
我的毕业论文选题正是在这门课上慢慢清晰起来的。每次研究卡壳、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去找谢侃侃老师聊一聊，而他每次都能给我指明方向。
Collin Chung（美国，燕京学堂2023级学生）：在燕京学堂求学期间，谢侃侃老师的批判性思维与学术写作课让我获益最深。他总能耐心细致地批阅我们的每一篇习作，引导我们从多角度思考，让观点更深入、逻辑更清晰。每节课后，我都能获得新的研究灵感，后来设计毕业论文的田野调查方案时，这些启发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Melania El Khayat（意大利，燕京学堂2023级学生）：“批判性思维与学术写作”这门课为我的毕业论文提供了重要的研究方法支撑。学期初我还在研究软实力这类常规议题，但通过课程系统的思维训练，我最终确定了研究方向，完成了关于小红书在外交中作用的创新性研究。
比如文献综述环节教会我发现现有研究的空白——这项训练让我敏锐地察觉到草根数字外交领域的学术缺口。课程提供的方法论框架也让我有信心将话语分析与外交研究相结合。最重要的是课堂工作坊中的互评机制，让我学会了接纳建设性意见。后来撰写毕业论文时，我自然而然地运用了课堂上培养的严谨的修改方法。这门课虽未直接给我研究主题，却给了我扎实完成学术研究的全部能力。
这是我在燕京学堂收获最大的课程之一。谢侃侃老师始终展现着独特的洞察力，常常在我自己尚未理清思路时，就能准确把握我真正想表达的核心观点。
谢侃侃老师开设的“批判性思维与学术写作”课程致力于培养学生在“中国学”领域开展原创性研究的能力，并提升学术写作水平。课程不局限于特定领域的文献阅读，而是引导学生聚焦原创研究，将初步构思深化为完整的研究项目。教学过程中，导师将全程指导学生提炼研究问题、明确选题，协助收集文献与原始资料，选定合适的研究方法，并完成高质量研究计划撰写。
文字整理：杨深深、李独怡
视频：崔潇云、吴洋、王禹潼、徐雨薇、Andrew Rule、李傲雪、沙童
策划：杜涛、苟娟、吴沛家、刘菲菲、Altan Erdem Aras、王实荻
